南浦雨至

【楼诚】不朽 六



六、





    明楼爱听京剧。

    京剧初到上海是六七年。其时上海开埠二十多年,而京剧形成也是二十多年,一个新兴城市,一个新兴剧种,从此开始结缘。

    说来有趣,京剧一词本是起源于沪上并非京城,北京人原是管它叫“二黄”“皮黄”“乱弹”,而《申报》上 《图绘伶伦》一文里才定其名曰“京剧”。京剧在上海站稳脚跟后,就向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许多城市流动,上至汉口,内及苏杭,远去闽粤,佥以上海为根本。

    明诚曾经在明楼的书架上翻到一本剪报集,其中扉页上是柳亚子为中国第一本戏剧杂志《二十世纪大舞台》写的《发刊词》

    “张目四顾,山海如死……而南都乐部,独于黑暗世界,灼然放一线之光明。”

    明诚问明楼,什么叫一线光明。

    明楼道,你现在还不了解京戏,等知道的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明楼最爱余叔岩的老生,还收藏着他在Beka公司灌录的唱片,那时候余叔岩还以“小小余三胜”做艺名,声音也是少年的清亮,后来因为变声回北京修养,一直到一八年才复出登台。

    唱片本是明锐东的,明锐东去世后明镜发现明楼对京剧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便留下那张碟片给他。明楼一直很宝贝,他与父亲一样喜爱余叔岩,喜爱他的《战太平》。明诚经常听明楼哼那段花云出战唱词——




头戴着紫金齐眉盖顶威风凛凛,

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
             
撩铠甲且把二堂进,
             
有劳夫人点动雄兵!





    明楼也爱学余叔岩的唱腔,将“顶”字唱得音调极高,音色饱满,响遏行云,直上九重,仿佛可震落满天的星斗一般。

    明诚跟着明楼听戏听得久了,渐渐听出了名堂,时不时的也蹦出两句,沈亦竹无意中听去,还笑说他兄弟俩一副样子。





    八月,余叔岩要来上海演出。

    那时,北京城的名角没一个不想来上海登台的,不仅是给的包银多,更是因为到上海唱红了,才叫真的红了。

    如今上海演出的大部分都是新戏,十年前梅兰芳来沪登台,回京后便开启了梅派新戏的大门。梅派新戏走红于上海,一股飓风一路划到北京城,掀起的是戏曲界大刀阔斧的改革。

    新式剧场,新式剧本,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京城不认海派京剧,就好像曾经顽固派反对变法一样。

    不过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十三燕还是败给了梅兰芳。






    明楼的票是早早订好的,余叔岩为四大须生之一,捧的人不计其数,票自然不好弄,不过到底有明家摆在那里,搞张戏票还不在话下。

    明楼手里有三张,给了沈亦竹一张,剩下两张自己与明诚去看。沈亦竹对余叔岩的兴趣远大于梅兰芳,他不屑于新戏,觉得数典忘祖,更厌恶那些剧目之名,常说毫无汉语之魅力,半文不白,拗口别扭。

    演出那日碰巧赶上下雨,夏季多急雨,午饭时还是晴天,转头便阴得沉黑,不多时就起了风,兼着电闪雷鸣。

    明楼原本是想先带着明诚去新天安教堂采风,再去听戏,奈何天公不作美,明楼想起明镜最怕雷声,明台又调皮爱闹人,少不得扰得明镜不爽利。自家姊姊什么脾气他又晓得,必然是自己咬着牙抗下来,便想着改日再去取景,先在家陪阿姊与明台。

    明镜的脸色果然不好,明台不晓得姊姊怕打雷,还一个劲儿拉着她往窗边去。

    “姊姊,你看,天上有火龙!”

    明诚看出明镜面色有些不对,加上明楼临时改变的行程,心下便明白几分。忙上前拉住明台,道:“你再这么闹,火龙就把你叼走了。”

    彼时明台还是童稚心性,好哄好骗,明诚面色严肃,说的一本正经,又讲什么前日江北有个孩子就因为吵到火龙被带走了等诸于此类的话,吓得明台不行,抱着明诚的胳膊任他带着回沙发老老实实的坐好。

    明诚见明镜坐在沙发上,脸色还是不好,便去厨房倒了一杯热的红枣茶,递给明镜,“姊姊喝一些吧。”

    明镜接过杯子,强笑道:“你乖。坐这陪阿姊一会儿。”

    明诚点点头,坐在明镜身边,少时桂姨的殴打使他对成年女性有种本能的恐惧,因此一直同明镜保持着一点距离。明镜看在眼里,也不好为难他,只抬手拢着少年细软的头发。

    “姊姊。”明楼自书房出来,挨着明镜坐下,明镜拉他的手,明楼觉得她的手冰凉,便道:“手这么凉?”

    说着,两手将明镜的手包住,“我给阿姊捂一捂吧。”

    客厅里安静的很,自鸣钟的指针嘀嗒嘀嗒的走,窗子关的紧,还是掩不住风雨大作。明镜这两日皆忙到很晚,苏州的厂子出了问题,上海这边也不太平,她两头顾,眼底一片乌青,脂粉也遮不住。

    明镜靠在明楼的肩头睡着了,明楼心里有些难受,他的姊姊上一次这样是在父亲去世时,除此之外永远是强势干练的大小姐。如今弟弟也长成了男人,臂膀坚实,也可以给她一个稳当的如同海港一样的依靠。
   
    明台凑过来扑在明诚身上,明诚把手指竖起来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道:“阿姊睡着了,不要吵。”

    明台点点头,挨着明诚坐下,歪在他身上,轻声道:“诚哥,姊姊这几天是不是很累?”
   
    明诚揉他的脸,“恩,所以你不要再闹阿姊了。”

    明台的小胖脸被明诚揉成各种形状,明诚玩得起劲儿,苦了明台,敢怒不敢言。

    毕竟打不过.……

    明楼揽着明镜的肩膀,望着窗外渐渐停住的雨,不做声。






    两人出门时,明镜吩咐陈叔送他们。

    “外面积水这么多,你们这样出去鞋子衣服还要不要了?”

    陈叔将两人送到戏院门口,沈亦竹已经到了,正举着一柄竹骨伞站在濛星的雨里。

    有这么一瞬间,明诚突然觉得沈亦竹隔的很远,中间是千万雨幕,周身是暮色四合,倦鸟衔着余花飞起,于是雨里又氤氲起了落花。

    “你们这有车的,比我这走的人还慢。”

    明楼笑笑,“家里有点事,耽误了,猜你也没来多久,不算迟到。”

    沈亦竹撇撇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说不过你。”言罢,转身收了伞朝戏院走去,不给明楼反驳的机会。

    明楼失笑,摇摇头,与明诚跟上去。

    开场后才发现,余叔岩也唱新戏,沈亦竹愤愤不平,几次想拂袖而去皆被明楼拉住,他只得气道:“如今这余老板也开始学那梅兰芳,放着好好的京戏不唱,搞一些无用的东西出来。”

    明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觉得味道不好便又放下,反驳道:“梅派一出,便被各行演员视为范例,风行景从,不论武生、老生、青衣、花脸,大家都竞排新戏,即使尚未挑班,也要编几本新戏,一新观众耳目,增加自己声势。这是时代潮流,逆流而行不论何时都没有好下场,况且观众票友喜欢,那便更没无争议了。”

    沈亦竹冷笑,“海洋派是被人骂的,乡土派是被人笑的,只有京朝派是受敬仰的。北京那边对海派京剧贬得无可无不可,明大少爷难道没有耳闻?”

    明楼不言语,只对明诚道:“记不记得我那本剪报?”

    明诚点头,“一线光明。”

    明楼抚上他的后颈,“一线光明,就是说上海茶园演出了启人知识,动人感情的改良新戏,这是戏曲时代的进步。”

    沈亦竹脸色有些发白,只说一句“罢了”,便起身离去。

    台下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台上,余叔岩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头戴着紫金盔威风凛凛,

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

撩铠甲且把二堂进,
             
有劳夫人点动雄兵!”


   


*十三燕那里引用了电影《梅兰芳》的一部分情节,其实历史上是没有这一段斗戏的,十三燕原形是谭鑫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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